【戒嚴生活記憶】湯舒雯/主義女神
【戒嚴生活記憶】湯舒雯/主義女神
民國76年,也就是西元1987年,台灣解嚴時我才剛滿周歲。我從小厭煩數字。我後來一直覺得,這件事很可能跟我從很小就發現,我的世界竟有兩套年份、記事時總得不斷換算的困惑脫不了關係。總之,如果記憶理當是一種因經驗而生的私產,我顯然不應該具備屬於戒嚴時代的任何記憶。
回顧自己的童年與少年,有時和人們回顧保守年代很像;事過境遷以後,在人們最津津樂道的講述中,常是童言無忌、或少不更事的自己,曾如何僅只依靠本能,就對權威作出了超齡的反抗與顛覆。在那些故事之中,惡童比神童更迷人,犯錯比規矩更可靠。然而回顧我自己,我只能老實地說,可惜我的本能不是那種回顧起來能令自己驚喜的東西。我所有的,多半是沒來由的微小困惑、與壓下去的困惑。
資料與圖片來源:https://www.twreporter.org/a/memory-of-the-martial-law-period-tang-shu-wen
2017/7/7
在中華民國史上第一次政黨輪替後隔年,我進入高中就讀。記得高一剛開學,直屬學姊提著點心前來相認,一看見門口張貼的課表,下節授課的老師,就跳起來、興奮叫道:「--主義女神!」
「主義女神」,校內資深的三民主義老師。在我念高一的時候,每週兩節三民主義課,主義女神扳著課本,走過長廊,來到課堂。(「諸君:今天來同大家講三民主義。什麼是三民主義呢?用最簡單的定義說,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什麼是主義呢?主義就是一種思想,一種信仰,和一種力量。」)她教學老練,口才便給,整本三民主義明顯是倒背如流,信手拈來就洋洋灑灑,風生水起。但整堂課聽下來又幾無贅字,效率奇高,叫人分辨不清這樣的教學風格究竟該說是簡約、或者華麗。
主義女神有一套獨創的教學模式:她的標誌是極其嚴格地限定著我們筆記三民主義的方法。比如這樣:「民族即民有也。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二人可獨佔。民權即民治也。從前之天下,在專制時代,則以官僚武人治之。民生即民享也。天下既為人人所共有,則天下之利權,自當為天下人所共享。」──民族、民權、民生,應用紅筆框起;民有、民治、民享,需由綠筆圈起;文中的每一個「天下」,則盡皆在底部劃上藍線。需要被註記在課本上的補充內容,她就字正腔圓、放慢朗誦,方便我們逐字逐句、準確無誤地抄寫。每個學期末她收去全班課本,檢查我們的筆記是否確實複製她課堂上各種精細的抄寫指示。任何重點,她都不厭其煩重複3次。「二十世紀不得不為民生主義之擅場時代也。」她說,不得不。不得不。不得不。
「主義女神」受著所有學生的歡迎。高中3年,我遇見的好老師不在少數,她是其中特別專業的一個。高一上學期時,我還對她的筆記方法困惑不已,嘗試陽奉陰違,透過自己的方式學習三民主義,然後就總在月考時一塌糊塗。
下列4位西方學者對於平等的主張,何者與孫中山先生所說的「真平等」、「平等的精義」觀念最為相近? (民國87年學測考題)
(A)孟德斯鳩認為法律所不禁止的行為,人人有權去做,就是真平等
(B)盧梭認為自由與平等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因此放棄自由與平等,就是放棄做人,更是放棄做人的權利與義務
(C)羅爾斯主張人人享有平等的基本自由權,且各個職位在公平機會下對所有人開放,並要使社會中處境最不利的成員獲最多的照顧
(D)馬克斯強調徹底廢除私有財產制才可以建立平等的社會
獨自做著上述考古題時,總有被小蟲嚙啃的困擾。說起來太枝微末節,幾乎無關痛癢,但我常困惑為什麼。比如說,考題只在孫中山後面加上「先生」,而孟德斯鳩、盧梭、羅爾斯、馬克斯⋯⋯等,他們就不「(被)先生」?
又或者,我至今忘不了月考時看見下述一類考題的驚愕:
三民主義,用最簡單的定義說,就是:
(A)民族、民權、民生主義
(B)救國主義
(C)平等和自由的主義
(D)民有、民治、民享的主義。
民族、民權、民生主義,竟然還不夠簡單嗎?⋯⋯是了,「救國主義」確實更簡單!再回頭翻閱課本:「⋯⋯用最簡單的定義說,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才發現主義女神早在「簡單」和「救國」上,都各強調了3次。
於是下學期時,我已對此諸一切再無疑義。用最簡單的定義說,我領略了三民主義和其他科目盡皆不同;三民主義就是無須疑義。自此我海闊天空:只要上課專心,遵循著主義女神的筆記,複述主義女神的複述,三民主義就成為了簡單主義。和多數同學一樣,直到畢業,三民主義這個科目再不曾困擾過我。
民國93年,也就是西元2004年,我自高中畢業。僅僅就在一年以後,教育部公布取消了高中「三民主義」課程;合併另外兩科目「公民」與「現代社會」,只剩「公民與社會」一科。換言之,三民主義作為獨立科目,從此在台灣走入了歷史。
主義女神後來改教「公民與社會」。儘管「主義女神」現在是否也被稱為「公民與社會女神」,我並不清楚。她想必仍然會是一個專業而稱職的好老師,即使我的三民主義幾乎已經忘得一乾二淨,顯然也並非她的問題。
在我後來的人生中,難免也曾在某些時刻,特別想念過我的三民主義課本。那樣一段關鍵總能清楚被紅筆標誌、困惑都能輕易被分數解決的時光,那樣簡單明白的科目,眾人整齊劃一的行動,專心一志的氣氛⋯⋯事實是,對保守時代的懷舊,有時和保守時代裡的主義本身,可能沒有兩樣。如果我是戒嚴世代的遺腹子,我曾經歷的三民主義課,就是戒嚴時代的活化石。觸摸著它的僵固,體驗過它的機械式重複,知道黨國教育能浪費它的國民,而不覺得可惜。
也或許因此,如今當我翻遍記憶,最令我惶然的,是在那每週兩節、整整一年的課堂期間,除了三民主義的內容之外,主義女神竟似乎不曾對我們說過什麼多餘的話。她大半生的事業,包括所有的課堂時間,都付給了三民主義。就像整個戒嚴時代,我的父系或母系家族都那麼身家清白、一心一意、努力上進;或像她的學生:該抄寫的時候抄寫,該忘卻的時候忘卻。每一個時代都有的那種班長,那種模範生:人們懂規則,守規矩,盡責任。他們認認真真每一事,恍恍惚惚一世人。
資料與圖片來源:https://www.twreporter.org/a/memory-of-the-martial-law-period-tang-shu-wen
2017/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