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女兒|作者:胡淑雯

編按:一九五三年,任職大安印刷廠的劉耀廷,因涉及印刷中共相關文件被捕,與懷有雙胞胎的妻子施月霞從此分離,並於隔年一月遭槍決,享年二十九歲。以下書摘取自即將出版的新書《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欲先一睹「女兒」全文的朋友,可參閱聯合文學一月號(363期),雜誌照片除了以下附圖的手工相簿以外,還有劉耀廷、施月霞夫妻合照及通信信封照片。《無法送達的遺書》將由「衛城」於二○一五年二月出版。圖片由女兒劉美蜺捐贈給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收藏。

 

冬日午後,與劉耀廷的女兒劉美蜺相約,在喧鬧的咖啡館見面,才剛吐出一句話,「媽媽是最可憐的……」劉美蜺就掉淚了。六十年過去,初生的女嬰都老了,時間再怎麼敦厚,也不足以化去哽咽。

 

劉耀廷過世後,劉家大哥一人要養十幾口人,施月霞不願加重他人的負擔,離開了高雄,帶著雙胞胎返回自己的城市,臺南,隨身攜帶的「紀念物」包括:丈夫的一撮頭髮,幾許指甲,一截他生前穿過的衣料,生前愛聽的幾張唱片,兩本丈夫在獄中的手製相冊,與八十幾封書信。施月霞將槍決當天的日曆撕下,裁切方正,貼在相冊首頁,以誌不忘。日期是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九日,兩人結婚四週年的隔一天。而那截衣料是卡其布,取自劉耀廷愛穿的工作服。劉大哥變賣家財,最後一次上臺北「打通關」,才剛返回高雄,就聽說槍決的消息,隨即再度北上,收屍。據說,劉耀廷的遺體草率地擺在地面,泡在雨水中,那件卡其衣,是他穿在身上的遺物。

 

施月霞白天上工,做洋裁,晚上跟店家租床位,只求能睡就好。母女三人睡過理髮店樓上的通舖,魚塭附近的民舍。美蜺印象較深刻的是,三歲半到四歲期間,住在赤崁樓隔壁,一位名叫「笑姨」的天主教徒家裡,總是見不到媽媽的小姐妹哭著睡著了,醒來見到許多移動中的白袍,以為讓鬼包圍了,原來是好奇的修女們來看雙胞胎。笑姨家的隔壁很熱鬧,大門不上鎖,門一推開,就是舞廳,舞廳外有人養雞。

 

母親忙於生計,白日總不在身邊,雙胞胎的童年,是在孤寂之中度過的,遊蕩於街坊,鐵道,與戲院之中。經常思念著「高雄的故鄉」,想念祖母的慈柔,於是手牽著手,沿著鐵道天真問路,「開往高雄的火車怎麼去?」但她們哪也去不了,只能沿著鐵軌(或清場中的戲院)撿拾菸蒂,向成人換糖果吃。

 

特務的監視,加深了周遭對她們的猜疑。母女三人搬遷不斷,也不敢申請電話。雙胞胎嚴重缺乏安全感,每晚臨睡前,總要一再觸摸母親,確認她還平安,還在身邊。「夜深人靜,母親還踩著縫衣機,顏面白晰,沉重、疲倦,很少展現笑容,我們也沒高興開心過,在那種環境下,塑造我們悲觀敏感的個性。」日後,姊姊美虹在札記裡寫下這段話。美蜺則說,「至今我依舊非常自卑,神經質,即使在大白天,我依舊習慣把窗簾拉上,害怕有人在外偷看,監視。」窗簾一概不透光,近幾年稍有「進步」,接受了透光的材質。

為了增加收入,母親施月霞捨棄裁縫,決定去酒家賣唱,過一種「有時間休息,有時間陪伴女兒」,「可以為孩子買新衣與玩具」的生活。當時的酒家,延續日本時代的風格,是僅供喝酒聽歌的娛樂場所。在這裡,施月霞遇到後來的丈夫,陳顯榮。

 

陳家有六個兄弟,陳顯榮排行第五。弟弟陳顯能,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當時,年僅十五歲,就讀嘉義中學二年級,到鄰居家中收聽廣播,被「國軍」迫擊炮擊中,當場身亡。(注)

 

四哥陳顯宗,二二八事件時,任職於嘉義南靖糖廠,在一趟武裝護送外省人避難的路途中,「遇到國軍,遂被攔截,五名臺籍職員全部罹難,死狀甚慘,親人前往認屍,幾至辨認不出。」

 

三哥陳顯富,二二八時任教於嘉義中學,事件爆發後,被推舉為「嘉義地區學生聯盟總指揮」,聯合阿里山一帶的高山族部隊,拿下國民黨軍隊駐紮的軍械庫,轉攻水上機場。事敗後退入山區,另組織「臺灣自治聯軍」,擔任武裝工作隊隊長,繼續與國民黨對抗。其後部隊解散,陳顯富化名陳目田,在臺北的北一女中擔任數學老師。一九四八年八月,加入地下黨,一九五○年七月被捕後處決,家人不敢領屍。

 

二哥陳顯德,「知曉其弟為匪諜而不報」,坐牢七年。至於陳顯榮自己,二二八後加入了由學生組織的武裝部隊,圍攻嘉義水上機場,又涉及地下黨「臺南工學院支部案」,藏匿了一年多,出面自新,獲得開釋。

 

陳家六兄弟,三人死於二二八及其後的白色恐怖,一人入獄七年,一人逃亡後自新。而他們的父親,竟也因為「管教兒女不嚴」,被解除了校長職務,拘禁六個月,一年後鬰抑而終。

 

政治創傷的重負,讓陳顯榮得已穿越表象,直取施月霞晦暗不明的悲傷。他向這位「寶美樓酒家」的歌女請問,妳丈夫的死因是什麼?施月霞推說盲腸炎。他追問哪家醫院做的手術,施月霞一時答不出,淚眼驚惶,他便猜到了:是因為政治原因被槍斃的。他愛上眼前的女人,不時來聽歌,交往半年後求婚,決心養育劉耀廷的女兒,「照顧受難者的後代」。

 

一九五八年,美虹美蜺五歲,施月霞再婚。婚訊上了報紙,徵信新聞(中國時報前身)下了這樣的標題:大學教授迎娶寶美樓酒家女。此後,無父的雙生女有了養父,陳顯榮暗暗立誓,絕不讓劉耀廷的孩子失學,並且與自己約定不再生子,以免偏心。直到十年後,姐妹倆上了初中,施月霞才以四十二歲的年紀,生了一個兒子。

 

「小學三年級時,一位同學對班上同學說:雙生仔本來姓劉,她爸爸是匪諜被槍斃的,她媽媽以前是個酒家女,」美虹在札記上這樣回憶著,「這番話是我懂事以來聽到最恐怖的話。」小學五年級開始,雙胞胎清楚意識到,自己經常被人指指點點,「講著不讓我們聽見的話,對我們使白眼,」美蜺說,在那樣一個「到處都在檢舉匪諜」的環境裡,她們無法質疑「匪諜」的定義,洗刷「匪諜」的汙名,也無從追索父親的思想與行動,他的抵抗與他的想望。內心唯一的支撐,只有養父的保證:「妳們的父親是好人,不是壞人。」以及祖母溫柔的叮嚀:「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相信妳們的媽媽就好,不管別人怎麼看,愛妳們的媽媽就好。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注:陳美虹於一九八五年,與七○年代的政治犯吳俊宏結婚,與白色恐怖再度結緣。本篇引述的「陳顯榮一家與二二八」,來自吳俊宏的研究,收入〈永不開花的枯葦〉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