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圭人權運動者Dr. Martín Almada來訪

*此文為Dr. Martín Almada參訪陳文成基金會的紀錄,本會多位成員在場參與討論,林世煜紀錄。

「對我而言,陳文成博士是台灣,同時也是世界民主人權的烈士。陳博士在台灣被暗殺,他的死亡是對人權的侮辱。據我瞭解,這個罪行還不曾好好調查過。從今天開始,我願意成為陳文成基金會的一員,希望各位接納我。我在聯合國工作十五年,很願意把我的人脈關係都交給各位。我喜歡講話,但更喜歡行動。」

Martín Almada 先生,在安德毅 Dennis Engbarth安排下,趁著在印度開會之便來台灣。巴拉圭籍的Almada先生,於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一位法官陪同之下,於首都亞松森郊外小鎮的警察局裡,找到重達三噸的檔案資料,首度向世人揭露「禿鷹行動─Operación Cóndor」的秘密。禿鷹行動,是自一九七五年開始,由拉美右翼獨裁政權連手,互相交換情報,跨國追緝、拘捕、刑訊、暗殺異議人士的恐怖行動。涉及的國家有阿根廷、巴西、智利、巴拉圭、烏拉圭、秘魯、玻利維亞和厄瓜多爾,在美國知情並提供各項協助的情況下推動,前國務卿季辛吉被併指為始作俑者。

Almada先生發現的檔案被稱為「恐怖檔案 Archives of Terror」,裡頭記載五萬人被殺,三萬人失蹤,四十萬下人獄的資料。Almada先生說,「禿鷹計劃害了南美洲十萬人以上的性命。都是工會領袖、學生、教授、老師、人權工作者、律師、醫生、新聞記者、藝術家、知識份子。因為季辛吉的命令,拉丁美洲十萬知識份子,和社會菁英喪失了性命。」

拉美各國在民主轉型之後,多次依據這份龐大的檔案,控訴昔日的獨裁者,和執行恐怖統治的秘密警察。Almada曾提供智利獨裁者皮諾契刑訊並殺害西班牙公民的資料,給西班牙巴賽隆納的法官Baltasar Garzón,令法官得以對皮諾契發出全球通緝令,導致他在倫敦被捕。

「各位正為台灣的人權奮鬥,但我誠懇的告訴各位,如果這個運動只侷限在台灣,一定會失敗。僅管台灣不是聯合國會員,也不是聯合國人權組織的一員,卻更要運用智慧,讓聯合國認識、接受台灣的人權組織。貴基金會有可能成為推動台灣進入聯合國的力量,你們可以做得比政府更多。這個政府做什麼北京都反對,但由貴會進行保衛台灣人權的行動,北京沒有任何權力和地位說「不」。

假如貴國政府夠聰明的話,應該全力支持貴基金會。 希望林先生上網找聯合國人權高級專員辦公室的網站,把陳文成博士的案件呈報上去,列入記錄。一開始不需要很多案,只要先有一個案子作成記錄就可以。以陳文成博士的案子開頭,其他的案件就能繼續下去。如果實在有困難,貴會也可以把案子帶到西班牙的巴塞隆納,向Garzón法官提出告訴。甚至到巴拉圭也可以。

團結就是力量。我是團結主義者、合作主義者,我常伸出合作的手,和其他國家的人交往,同時也接受很多國家的人跟我合作團結。希望各位找出一位代表台灣人權鬥士,是可以被國際社會認知且能在國際間得獎的人作代表,像我這樣。」

Almada先生是巴拉圭第一位教育學博士,他在阿根廷寫成的博士論文:〈Paraguay, Education and Dependency〉,使他一回國立刻被補,被指為「知識型恐怖份子 intellectual terrorist」,遍歷各種刑求手段。他的第一任妻子Celestina Perez de Almada教授也被捕,在獄中聽到他被刑的錄音,不堪心理折磨,心臟病發致死。入獄三年後,Almada先生絕食三十天,得到國際特赦組織強力聲援,於一九七七年獲釋出國,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聘任,在巴黎工作十五年。 他非常珍惜和國際人權組織所建立的關係,對一個飽受獨裁者凌虐的小國而言,國際支援是掙脫鎖鍊的關鍵。

「以前在巴拉圭要調查軍方的罪行很困難。十五年前,我們成立一個協會,並組成「道德法庭 Ethical Tribunal against Impunity」。那是個沒有強制執行力legal force的法庭。道德法庭由民間受難者組成。我們首先控訴一位前獨裁政府的警察頭子Ramón Duarte Vera將軍。他刑求過很多無辜者,也在四十年間搞販毒走私。他幾乎已買通所有的檢察官,是一個無法逮捕起訴的人。對這個警察頭子而言,我的頭只值五十元。但我們想把他送進監獄。

於是我們聯合阿根廷、巴西、智利一些反對刑求的軍方人士,也邀請國際人權組織和特赦組織來參加。歐洲,美洲和拉美的人權人士都到了。道德法庭對這位頭子進行審判,有很多受害者在法庭上控訴他,他不敢出庭。我們對他做道德上的審判,並判決他終身監禁。我是道德法庭的庭長。

判決之後,我們聯合美國,歐洲,阿根廷的人權法官,到巴拉圭的法院提出告訴。法庭運用我們的資料,花了兩年重新調查起訴判決,終於把那人判刑送進監牢。

道德法庭提供的資料只是紙張而已,沒有力量,真正的力量來自國際的聲援。我們一步一步的做,不為困難而哭泣,就只是行動。自發現檔案之後,一個一個的控告拉丁美洲各國的軍頭。很多軍方和警方的刑求者不敢面對現實,像懦夫一般,自殺了。」

向Almada先生請教「道德法庭」如何運作的是吳乃德教授。我注意到他的深度近視眼鏡閃閃發光,臉上流露出極度渴望共襄盛舉的雀躍之情。其實座上所有人都感受到同樣的啟發和激勵。我國推動「轉型正義」,只看到無數受害者,卻尚未控訴半個加害者。我們多麼需要在全國,不,全世界的關注之下,組成「道德法庭」,向一干劊子手提出道德控訴。

Almada先生此行,於十二月十四日深夜抵達台灣。隔天週末,由安德毅和曹欽榮兩位陪同,參觀二二八紀念館,景美人權園區,和自由廣場,全程由外交部黃宗哲先生翻譯,前輩政治犯郭振純和林水泉兩位先生,也參加部份行程。欽榮兄寫了一份紀錄:

十二點半到達台北二二八紀念館,紀念碑參觀
外交部黃先生全程翻譯
Dr. A最後寫了留言
看到韓/日/英文
寫下西班牙文留言
大意是
印象深刻 回去後要盡力告訴巴國人民有關台灣民主化的努力歷程
本來計劃與五零年代政治犯慶生會成員相聚
已經一點多了 改在紀念館餐廳吃飯

Dr.A很感概的提到要不是Dennis
讓他改變了最近的人生想法
經過一上午 他要說對台灣的看法大大的改變
不只他 巴拉圭人民認為台灣政府仍然是過去蔣介石的承續者 獨裁/迫害/
與巴拉圭當權者共謀/協助訓練巴國軍警特壓迫人民
巴國首都目前還有一條蔣介石大道
他是反對黨的成員 明年4月反對黨有可能獲勝
不免為台巴未來外交關係擔心
看來 轉型期正義多了一項課題
前政府在國外的惡名形跡 烙印在他國人民身上
我建議 今後台巴人民可共同站在人權立場
促進兩國的轉型期正義努力一點一滴流傳在兩國人民之間
Dr. A對台灣過去與巴國獨裁政府的相關檔案有高度興趣
也許民間先進行交流/認識和和解是方法之一
午後紀念館對話 令人獲益良多

這幾天 與來自幾個國家的人權救援者相處
最深的感受是 這些朋友堅持一點一點的做
絕不自以為需要接受重重的謝意
Dennis能夠邀請到Dr. A
就是長期關心人權 最誠懇的互動 才有可能如此
後來 曾經關二十三年的郭振純前輩夫婦也來了
我們一起去自由廣場前拍照
Dr. A很興奮的說 他要透過自己的國際媒體管道
寫下他在台灣的見聞 與前政治犯的交流

近四點我們前往景美園區
看了美麗島大審特展 前往押區
慢慢的穿越記憶的滄桑
我感受到Dr. A默默不語的沉重心情
天色漸暗 尋訪監獄遺址 乍見無數生命的低吟入夜了
我們在二樓透過電腦看到洪隆邦轉自
王文清前輩整理的四百五十四位被槍決者生前死後的照片
清晰的畫面 壓縮了我們每個人的臉頰
郭振純前輩再次看到她的同志丁窈窕
以及同案死刑者的照片我們在監獄的夜色裡 各自被凝視著/互相沉默不語
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離開夜色沉重的園區 進入了芸芸市街
我們來到杭州南路小籠包 林水泉前輩前來相會
緩步進入台灣民主紀念館園區
Dr. A真正感到這個公園/建築在夜裡的尺度驚人
中央軸線上七十公尺高的主堂
正被進行中的國際人權紀念音樂會聲光環繞
受難者的名字打在巨大建築牆上 光影晃動
林水泉前輩特意去問一位年輕朋友
對這裡改名有什麼想法
年輕人說 我正在享受音樂 改名沒意見

在另一封裡,欽榮兄再度提起:

回想與Dr. Martin相處時
一再說不能原諒蔣介石對待烏拉圭的作為
在二二八紀念館的午餐
我說 我無法代表台灣道歉
可是我們可以民間身份表達向您道歉
這點應可寫入致巴國希望改道路名稱的聲明裡

二OO四年在首爾 知道他們民間準備成立和平博物館
第一件事以民間身份為越戰向越南人民道歉
在首爾超大的戰爭紀念館也有代表官方觀點
的南韓參加越戰的常設展
當然也有中華民國國旗在展覽中

看來 理解跨國法西斯將是有待努力的一個面向
如巴國有台巴這類檔案 台灣一定有
當然還有台越 等等
歷史並沒有成為過去 甚至影響今日邦交國
我們多了一件追檔案的工作

「跨國法西斯」政權在冷戰期間,對人權的嚴重侵害,我國大多數人可能十分陌生。國人都聽過內情十分不堪的「金元外交」,但是對蔣氏政權於七十年代後期,和以色列聯手,代替美國介入禿鷹行動的劣行,或許一無所知。Almada先生本來不想說的,但是問題被提出來了:

「因為你的問題,我要講一些本來不想講的事。巴拉圭和台灣在這方面的合作很密切。

秘密警察在我擔任校長的學校發現那本書,把我列為「知識型恐怖份子」關進監牢。我在牢裡教難友讀書寫字,但獄方認為那是很不應該的行為。說我利用機會傳播馬克斯思想,事實上我只教難友識字。我因為「行為不檢」換過很多個監獄,直到被送進那所由國際刑警組織管理的監獄。

那裡一間小牢房關四十三個人。國際刑警組織的刑求者,每週六去都那裡打乒乓和室內足球。我看得見他們,可是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有一天,一位秘密警察頭子也被關進來。因為他有個兒子也在阿根廷,在我讀過的那所學校讀書,也參加讀書會、討論會。頭子沒有向上級報告、舉發他兒子,於是獲罪下獄。

我和頭子聊天,打聽兩件事。第一,我太太如何死的;第二,為什麼由外國秘密警察刑求我。他說,事實上我們已在禿鷹的魔爪之下。那時是一九七五年五月,禿鷹計劃同年十一月才開始,所以六個月前我就知道了。我問刑求我的智利軍官是誰,他把名字告訴我。每週六那些刑求者來打球的時候,我要求他指認刑求者的姓名。他認識那些人,因為他之前主管秘密警察的電報業務。

有一天,這位警察頭子很傷心不講話。他似乎得知,他太太和兒子從阿根廷一起回巴拉圭時,在邊境被捕,刑求,兒子被打死,太太送進集中營。那天他很沮喪,不講話不回答。但卻又勸我,假如活著離開此地,希望我去讀讀巴拉圭警察雜誌。

這份刊物,送給政府官員和軍方,裡頭有很多禿鷹計劃的消息。他要我緊緊記住。我到巴黎之後,十五年間儘可能收集那份雜誌,並據以進行調查。雜誌上有許多蔣介石和史托斯納爾Stroessner政府密切合作的訊息。台灣和巴拉圭的合作關係,警察之間的來往都在裡面。台灣曾訓練巴拉圭的刑求者,教導刑求技術、如何從事政戰等等。雜誌就叫 revista policía。」[

這是我第二次聽拉丁美洲人權工作者,談到蔣政權協助拉丁美洲獨裁者,訓練秘密警察,並提供技術支援的事。前一位是瓜地馬拉的海倫麥克Helen Mack女士。我國「成功」的民主轉型,雖已備受國際政治界關注,但在地球村一般住民的印象裡,依然未能洗刷法西斯幫兇的罪名…

「 頭一件想和各位合作的事。是我在巴拉圭的一個組織,正在推動把蔣介石大道改名。蔣介石的名字在巴拉圭對我們是侮辱。希望你們能寫信給巴拉圭反對蔣介石大道的運動,予以道德支持。這樣就能展開人民與人民之間的接觸與合作。我們希望取消蔣介石大道,改用巴拉圭一位受難者的名字。

我誠懇的盼望,在改名的典禮上,貴基金會能有代表出席。我看到各位為人權奮鬥,但我誠懇的告訴各位,如果這個運動只侷限在台灣,一定會失敗。我個人建議,儘量運用網路的力量,網路是可以用來戰鬥的工具。希望你們能透過網路,看看西班牙加泰隆尼亞Catalonia的民權民主運動。那裡充滿了有創造力和財力的人,我們和他們合作密切。他們已經把法郎哥Franco的塑像雕像全部移除,現在還想把西班牙國王Juan Carlos的肖像也全部拿掉。

我看到自由廣場有蔣介石的銅像,那應該拿走,或者把他送到牢裡去。」

我給在巴拉圭的朋友寫了信,請他尋找那個推動改名的組織,我想給他們寫封信,也想邀請大家一起寫信。是的,「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在此邀請我國的人權組織和關心此事的朋友,寫信聲援巴拉圭,聲援他們把蔣介石大道改名的運動。諸君如果先寫成,請貼到本文的回應欄,我會安排譯成西班牙文,並轉給Almada先生。他現在和我一樣,是陳文成博士基金會的志工了。

從公民社會出發,建立台灣與世界新的聯結,就像Almada先生不斷強調的,會萌生真正的力量。 十二月十五日晚間,在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的的聚會,在場的有:Dr. Martin Almada,Klaus Walter(德國「國際特赦組織」),黃宗哲(外交部參事),安德毅,劉世芳,以及「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成員:吳乃德,吳叡人,黃文雄,陳瑤華,曹欽榮,謝穎青,林世煜等人。 我相信,每個人都感受到無比的inspiring and encouraging。

林世煜誌

編按:各位若欲呼應文末的聲援活動,請移駕
寫給台灣的情書共襄盛舉

若想進一步了解Dr. Martín Almada的故事,請至
rightlivelihood官方網站

內有其個人介紹,與他獲頒2002年RIGHT LIVELIHOOD AWARD獎發表之講稿,該獎項有另類的諾貝爾和平獎之稱。
或是Dr.Martin個人網站
有其作品可下載,站內語言為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