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晚報三次停刊事件
自立晚報三次停刊事件|作者:李禎祥
在台灣爭取言論自由的歷史上,《自立晚報》是一個公認的典範。然而爭取任何自由都要付出代價,你能想像一份報紙,被迫三次停刊,總計超過一年的慘狀嗎?這是台灣報業史一項令人暈眩的紀錄。
第一次停刊:草山一衰翁
《自立晚報》的停刊,和一九八○年代黨外雜誌大量被查禁,同中有異。後者編制簡單,機動性強,換個名字登記可以再出擊,而且不靠廣告為生。恐龍級的報社編制龐大,改名是天大的事。在停刊期間,員工晾在一邊,沒有廣告收入,報社天天失血,若沒有相當的信譽和財力,不可能三次跌倒三次爬起,早就吹熄燈號了。而令人扼腕的,是這三次停刊都源於芝麻小事,而且都是不折不扣的文字獄。
第一次停刊源於一九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該報副刊「萬家燈火」轉載一篇香港報紙的文章〈草山一衰翁〉。被保安司令部對號入座,認為是影射當時寓居草山(陽明山)的蔣介石。結果被當局下令「停刊,永不復刊」。副刊主編魯伯續(本名吳一飛)被捕。這段事件的起因,是當時《自晚》編輯部人手有限,沒有專職總編,副刊稿件經常未經核稿即發排。但更重要的內情是「挾怨報復」;因為檢舉人曾任職該報,因細故懷恨離職,後來到保安司令部承辦文化檢查工作。〈草山一衰翁〉刊出後,該職員抓到把柄,報了老東家的老鼠仔冤。
一九五○年十一月,正當一批批政治犯命喪馬場町之際,《自晚》也被判了死刑,於十八日開始停刊。和政治犯不同的是,《自晚》浴火重生,於翌年(五一年)九月廿一日,以改組後的面貌出現,發行人也由民俗學者婁子匡,換成傳奇人物李玉階。李聘葉楚瑛為總編輯,胡一貫為總主筆(鍾鼎文代行),開始展開言論自由的苦戰。
第二次停刊:孔祥熙回台
《自晚》第二次停刊,源於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四日,該報刊出一篇題為「孔祥熙共赴時艱,短期內挈眷返國,入境證上週已辦妥」的獨家消息。報導前財政部長孔祥熙、宋靄齡夫婦,及其全家眷屬,將於最短期內由南美回台。記者並加上一段論評:「目前財政金融界工作之主管,大多為孔氏舊屬……今決定闔家返國居住,實為自由中國財政金融界之一大佳音。今後本省之財政金融,倘得孔氏之協助,策劃一切,定可更趨安定。」
孔祥熙回台做什麼?這是一個問號。蔣介石讓孔祥熙回台,協助規劃財政金融或諮詢一些意見,此事極有可能,但不太可能讓這位只掛名資政的孔某回來「策劃一切」,下指導棋。一者他在一九四七年赴美後,不再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在台灣也沒有舞台;二者孔宋家族的貪腐聚歛出了名,間接為共黨奪下江山做出重大的貢獻。在中國是過街老鼠的孔宋家族,在台灣的形象也好不到哪裡。因此持平而論,這則新聞只需標題和事實描述即可,加上後面的論評,令人想入非非。但記者何以畫蛇添足?推測原因,可能是李玉階當過宋子文祕書,記者要討好長官而加的。
這則新聞產生的風波,一九八七年十月卅一日出版的《民進週刊》是這麼寫的:「不料新聞刊出當天,正逢國民黨改造委員會開會,這些改造委員認為國民黨在大陸徹底失敗,孔宋諸人應負重責,改選委員會正在清理革命陣營之際,自立晚報竟然報導孔祥熙要回國共赴國難,實有損民心士氣,會場群情激憤。自立晚報為免麻煩,第二天就刊出更正啟事,但國民黨中央四組(文工會前身)以總裁交辦追究新聞來源為由,力主嚴辦。」當時國民黨中央四組的主任是沈昌煥。所謂嚴辦,就是停刊一個月的處分。處分案交辦台灣省政府,省主席吳國楨寧願得罪當道,拒不執行。省府新聞處長張彼德折衝往返,還是無法抵抗當局壓力。《自晚》迫不得已,只得於翌年(五三)四月七日,在首版刊登啟事,宣布「奉准」從八日到十四日止修刊七天。表面上說是「革新版面,充實設備」,但在當日社論中,則欲言又止的說「其中有不得已的苦衷」。此外,總編輯葉楚瑛也下台,換成張煦本。
第三次停刊:國慶有色花絮
半年後,一次插槍走火的意外,又導致《自晚》第三次停刊。一九五三年十月十日,該報刊出國慶閱兵活動的花絮新聞,其中一篇題為「蓮池舒玉腿,背地拍香肩」的文章,有如下的描述:「一個女人,突然被擠得頭暈,跑到荷花池畔,垂首托頤箕踞而坐,擬小休片刻,卻因雙腿稍張,惹起一遊客注意,幾經窺秘,不料這人身後一個朋友閃出拍拍肩膀說:『老兄看到沒有?』」一句話,惹起了這人的雙頰緋紅,但經那閃出的人接著說下去,原來是在閱兵典禮和閱兵台上人叢密處,據說有總統加雜其中。」從上下文看,所謂「箕踞」應該是一種蹲姿。這篇文章以跡近意淫的筆調,描述從女人大腿中間,可以「窺秘」到什麼。結果筆鋒一轉,被國民黨視為神聖圖騰的國慶閱兵和蔣介石,竟然被帶到畫面裡來,真是一幕強烈的蒙太奇。
這段文字是否有微妙的隱喻?見人見智,但應非作者本意。作者寫這篇花絮,大概只想製造閱讀趣味,這和晚報的風格有關。在當時,作為人們下班後不想多動大腦的讀物,晚報偏重休閒娛樂。所以在國內外大事之外,多是輕鬆小品,以及黃黑新聞(刑案新聞)。這一點,也反映在《自晚》從花絮的角度來處理國慶新聞上。其實就宏觀面看,當時日報(如聯合報)的黃黑新聞,比起晚報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和今日台灣某水果報酷愛十八禁的新聞,又大遜一籌了。當時媒體充斥政治八股,俄共稱「魔」,中共稱「匪」,中國稱「偽」,親中稱「逆」,政治異己稱「匪諜」;相對的,蔣政權集所有高尚文字之大成。物極必反,這些「文字暴力」的後遺症之一,是煽色腥新聞佔據了社會版面。
花絮刊出後,政治風暴旋踵而至。根據《民進週刊》報導,國民黨中央四組主任沈昌煥指控自立晚報「詆譭元首」,提請會報,要求給予停刊三個月的嚴厲處分,交辦省府即刻執行。李玉階向省主席俞鴻鈞求援,俞表示他沒有背景,不敢得罪中央,於是停刊三個月確定。一九五三年十月十八日,《自晚》再度被迫在頭版刊登「奉令停刊啟事」,謂「本報於本月十日第四版所載新聞,內有失檢之處……期早日與我讀者諸先生重見,繼續為反共抗俄宣傳工作而努力」。半個月來兩次「奉令」或「奉准」停刊,看在今日眼裡,完全不可思議。
《自晚》不只停刊三個月,而且損兵折將。總編輯張煦本下台,撰寫花絮的記者田士林及負責該版的編輯下獄。編輯姓名及刑期未詳,田士林則坐了四年多牢,一九五七年才從生教所出獄。田士林出獄後生路無著,賴世界新專校長成舍我雪中送炭,聘他教書,之後升到廣電科主任,並成為研究崑曲和說唱藝術的專家。著有《中國戲劇發展史略》等書。
三場文字獄:打斷手骨顛倒勇
停刊導致的財務危機殺更大。停刊期間,李玉階到處張羅,賴俞鴻鈞、徐柏園(省財政廳長)設法紓困,才撐過了這三個月。復刊後,《自晚》發行量銳減。根據李玉階的弟子劉文星在〈你所不知道的當代傳奇人物李玉階〉一文披露,報社「房租積欠半年以上,全體同仁薪金暫支八成,且不能按時發放,常拖欠三個多月。報社每月虧損兩萬餘元,天天在高利貸壓迫下煎熬,在風雨飄搖中掙扎出報,幸賴同仁齊心協力,方能屹立不搖。」這是《自晚》「打斷手骨顛倒勇」的堅韌性格和戰鬥力,這些特性練就它抵禦當權的沉著和傲骨。尤其到了八○年代,當反抗運動如火如荼之際,許多人的優先選擇就是買《自晚》來看真相。這種為爭新聞自由的奮戰精神,要遠溯五○年代這三場文字獄才會看分明。
許多人對自立晚報的印象,都停留在「吳三連辦報」這個範圍。從上可知,帶領《自晚》度過第二、三次停刊危機的是李玉階;而第一次停刊後,讓《自晚》「復活」的也是李玉階,是他多方奔走,才獲國防部總政戰部主任蔣經國的核可復刊。甚至於《自晚》標榜的「無黨無派獨立經營」,也是在李玉階任發行人時,從一九五八年五月三日起,長期印在報頭下方。吳三連則是在五九年八月報社增資改組之後才加入,任常務董事兼發行人。簡單來說,《自晚》的獨立報格早在李玉階的時代就已定了型,並由吳三連承續和發揚。
李玉階(一九○一〜九四)是一個宗教家,蘇州人。一九三○年在南京皈依天德教主蕭昌明,三七至四六年在華山修煉。四八、四九年頃赴台,展開弘教生涯,經營《自晚》對他而言,是弘教辦道的事業之一。六五年退出《自晚》,七九年在新店成立道場,籌備復興天帝教。八○年蒙天帝頒詔許可,成為「天帝教復興第一代首任首席使者」;八二年獲內政部函准自由傳播。發展至今,全球教徒人數近三十餘萬人。李玉階的兒子,就是大導演李行。這位台灣電影大師的成就,非本文有限篇幅所能略述。但他在一九六一年成立的「自立電影公司」,就是李玉階已將《自晚》經營有成,財務大幅改善,才有餘力資助的。李行的電影有濃厚的社會意識和人道色彩,他的「健康寫實」路線中,有許多台灣鄉土的印記,和斯土斯民的關懷。這是他的智慧,也可說是他的冒險。因為再往左邊偏一點,就可能有不測之災了。所以他必須嘗試各種類型片,什麼都拍。
船長事件:林海音的白色恐怖
《自晚》這三次文字獄,有兩次跟蔣介石有關。戒嚴時代,這位「偉人」的形象處理是一件大事,尤其坐在編輯台前的人更是高危險群,處理不慎,輕則下台,重則坐牢。這是不分民營或官營、自由派或保守派的。眾所周知,柏楊因為編輯《中華日報》的大力水手漫畫而罹禍;該漫畫的第一張圖是這麼寫的:「從前,有一個偉大的水手,自己買了一個小島,自己當國王…」之後描述卜派父子在這個國家(全國只有兩個人)競選總統,競選演說以「全國同胞們」開頭。就這樣,當局認為他們的「偉人」又被嘲諷了,把柏楊羅織叛亂罪名,判刑十二年。無獨有偶,《聯合報》副刊也發生一起異曲同工的文字獄。中箭的人也是文壇重量級人士――林海音。事件發生於一九六三年四月廿三日,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副刊登了一首題為「故事」的詩作,全文如下:
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因為他的無知,以致於迷航海上。
船隻漂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
歲月悠悠一去就是十年的時光。
他在島上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富孀,
由於她的嫵媚和謊言,致使他迷惘。
她說要使他的船更新,人更壯,然後啟航,
而年復一年,所得到的祇是免於飢餓的口糧。
她曾經表示要與他結成同命鴛鴦,
並給他大量的珍珠瑪瑙和寶藏。
而他的鬚髮已白,水手老去,
他卻始終無知於寶藏就在他自己的故鄉。
可惜這故事是如此的殘缺不全,
以致我無法告訴你那以後的情況。
這首十四行詩刊出後,那些每天無所事事專對報紙的鉛體字從事「研究考證」的警總思想警察,又嗅到「陰謀」的味道了。他們認為這篇文章有影射總統愚昧無知,並散布反攻大陸無望論之嫌,一通電話打給王惕吾,要他立刻處置。還好林海音反應明快,馬上辭職,離開她待了十年,提攜許多後進的聯副;也還好她長年耕耘純文學花園,警總抓不到辮子,事情才沒鬧大。不過這首詩的作者王鳳池(筆名風遲)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和田士林一樣,被送去感訓,坐了三年多牢,一九六六年底才從生教所出獄。
從李玉階、柏楊到林海音,從〈草山一衰翁〉到〈故事〉,從田士林到王鳳池,這些故事只是台灣媒體界、文學界白色恐怖的一小部分。他們的遭遇和雷震有些不同,因為《自由中國》直言批判當局,他們卻是國民黨中央四組、保安司令部、警總某些人憑其自由解讀、抓些蛛絲馬跡就定罪的犧牲品。因此這些吹縐一池春水的文字獄更為黑暗,也是思想控制必然會走到的荒唐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