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園區報到。再見了,鳳山招待所
軍事園區報到。再見了,鳳山招待所|作者:李禎祥:再見鳳山招待所
(本文初次發表於《新台灣》週刊635期,2008.05.22出刊)
南台灣的高雄,眾所周知是三軍大本營薈萃之地。空軍基地在岡山,海軍基地在左營;而陸軍官校、陸軍步兵學校、中正預校,以及前「衛武營」營區所在地的鳳山,則是陸軍的重鎮。不過作為陸軍地盤的鳳山,卻有一個海軍單位,而且來頭不小,在日本殖民和白色恐怖時代都赫赫有名,它就是明德訓練班,昔日的「鳳山招待所」。
鳳山招待所位於中正國小附近,前身是日本海軍通信隊基地。在日本不可一世的帝國時代,日人在此設立無線電信所,是日本三大無線電信所之一,也是「南進」政策的聯絡樞紐。話說一九八五年導致清廷割台的甲午戰爭,與一九○五年導致東北亞霸權易主的日俄戰爭,日本都以海戰制勝,自此積極擴充海軍軍備,效法歐洲列強以海軍打前鋒,爭奪殖民地擴張版圖。就在甲午戰爭那年,義大利的馬可尼成功完成無線電波的傳遞實驗,揭開無線電通信的時代;無線電很快就應用在軍事上,成為二十世紀初最尖端的軍事科技,和帝國控制殖民地的利器。
一九一五年,日本第一座大型無線電信所在千葉縣船橋落成,鄰近首都東京;四年後,一九一九年,第二座同等規模的無線電信所在鳳山啟用;一九二一年,第三座在針尾建成。針尾位於日本西部海軍基地佐世保,鳳山位於另一海軍基地高雄附近;前者利於對中國、朝鮮聯絡,後者利於對南洋聯絡。據顧超光、黎高恩兩位學者合撰的研究報告〈台灣光復前日軍在鳳山的軍事設施探討〉,當時鳳山無線電信所中央有一座高兩百公尺的鐵塔,周邊還建立十八座高六十公尺的鐵塔,可見場面浩大壯觀。整個基地呈圓形,今天的遺址(含明德訓練班和勝利路十巷)只是當年規模的中心部份。當時這裡是海軍通信隊的本部,但最遲到了太平洋戰爭時已移到高雄市,鳳山只設分隊,突顯高雄市戰略地位的重要性。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版圖一度橫跨地表五分之一的日本帝國也灰飛湮滅,鳳山電信所軍事地位不再。國民政府接收後,將它劃分為眷村、通信電台與鳳山招待所。其中和白色恐怖有關的是鳳山招待所,也是它的主體。所謂招待所就是拘留所;而被拘留的人犯,理所當然稱為「來賓」。這是軍方對該地的粉飾之詞,在曾經是「來賓」的馮馮眼中,它有如「魔鬼地獄」。
國民政府來台後,一九四○年代後期,隨著特務機關進駐,一些日本時代的建築物陸續被改建成監獄;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被捕的「暴民」和「叛亂份子」越來越多,這類監獄也供不應求。在台北,原日本陸軍倉庫被改建為軍法處看守所和軍人監獄,原台北刑務所就地變成台北監獄,原東本願寺改建為情報處,原高砂鐵工廠改建為保密局北所,原新店戲院改建為軍法處新店分所。在高雄,那就是鳳山「電信所」變成了「招待所」。但鳳山招待所的開張還有更複雜的時代背景,牽涉到國共內戰的驚濤駭浪,也牽涉到白色恐怖數一數二的大案:海軍案。
一九四九年二月十二日,國共內戰吃緊之際,黃安艦率先棄國投共,為往後一連串艦艇倒戈事件開了先河,包括二月廿五日,當時中國噸位最大、戰力最強的巡洋艦「重慶艦」倒戈;和四月廿三日,由林遵率領的海防第二艦隊發動最大規模的「起義事件」。總計該年共有近百艘艦艇、三千八百名海軍官兵投共,令國民黨傷透腦筋。這些艦艇和官兵固然成為中共「人民海軍」的建軍主力,卻也對國府海軍造成政治面的強烈衝擊,並在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出身陸軍而入主海軍)的主導下展開大規模的整肅。
這場整肅依循一種奇怪的思維邏輯:由於重慶艦艦長鄧兆祥曾任馬尾海校(中國最早的海軍學校,即福州海軍學校,戰後併入在上海的海軍官校)的訓育主任,因此他的學生:海校卅六、卅七、卅八班,及部分卅九和四十班的海軍官兵都列為整肅對象。夫子有過,學生遭殃,這是匪夷所思的清算邏輯;但若從SARS的防疫觀點來看,就不難離解了。當局正是把反叛的思想視同瘟疫,把反叛份子當作帶原者,凡是和此人有接觸、共事的,都有可能被「傳染」,因此撲滅、防堵、隔離的手法和對付疫情如出一轍。
當然整肅海軍官兵,也有派系考量。國府海軍系出多門,以馬尾為主的閩系堪稱資歷最久、程度最高、勢力最大,與其他派系(黃埔、青島、雷電)壁壘分明,閩系可能因樹大招風或其他原因而遭嫉。雖然被整肅的不全是閩系,但閩系確實折損最大。上自海軍官校第二任校長魏濟民,下至各艦艦長、官兵、官校學生等,都被海軍情報人員逮捕。於是,原本應該壯遊四海、揚威國際的海軍健兒紛紛折翼,淪為黑牢囚甚至槍下魂。整個海軍案的受難人數在千人以上,而海軍是相當專業的軍種,國家培養一個海軍官兵要花多少資源和財力?這場整肅計劃造成中華民國軍事史上最嚴重的浪費與損失。
從一九四九年起,當中國人民海軍建軍氣勢如虹時,台灣正有一批批國府海軍被趕進牢房,接受「招待」。他們先送到海軍情報處的「左營大街」拘禁,再送鳳山招待所偵訊,再送陸戰隊的集訓隊「受訓」,最後送海軍「反共先鋒營」接受思想與勞動改造。鳳山招待所和台北的東本願寺一樣,都是秘密監獄,也都有人慘死獄中。馮馮在自傳《霧航》對其中非人待遇敘述甚詳。馮馮提到,他的編號是卅一號,半年之後,看到一個新來的海軍官校學生,編號是一五一一號,據此推論「不過半年間,抓進來的官兵已經一千五百多人」。這個規模比起同時的台北軍法看守所,有過之而無不及。
昔日的日本海軍通信隊基地,今日的國府海軍殘酷集中營,鳳山招待所見證歷史的滄桑變遷。一九六二年,鳳山招待所現址成立「海軍訓導中心」。到了一九七六年,改為海軍明徳訓練班(管訓隊),設有四個中隊,負責管束軍中的「頑劣份子」;也就是說,它繼續關人。當時全國另有礁溪(陸軍)、金門(金防部)兩個明德班。
明德班的歲月悠悠,到了二○○一年,因應國軍精實案的組織調整需求,移作三軍聯訓基地做後備教育召集之用;二○○五年,軍方撤出,這塊佔地八公頃的龐大營地乃呈閒置狀態。但因該營地深具歷史文化內涵,而且保存狀況良好,高雄縣政府文化局於二○○四年將它登錄為「歷史建築」,並委託「高雄縣眷村文化發展協會」調查研究,作為規劃保存修復的依據。該協會現階段擬規畫成立「軍事歷史文化園區」,結合社區營造、眷村文物保存、軍事史蹟保護等,成為一個特色豐富的藝文園區。讓這個從二次大戰到白色恐怖,從通訊隊、招待所到明德班,在不同時期扮演不同角色的老建築,在廿一世紀風華再現,繼續「招待」那些對歷史文化有興趣的來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