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國際人權影展影片評介：卡拉的名單（The List of Carla）
作者：柯朝欽
＜卡拉的名單＞是一部紀錄控訴、追捕國家領導人的戰爭罪行的影片。1993年，聯合國安理會議決成立一個國際法庭，以審訊在前南斯拉夫境內的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戰爭中犯下戰爭罪行的人。影片的主角就是這個「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的首席檢察官卡拉‧德蓬特（Carle del Ponte）。影片記錄與探討的是她在 2005 年中追緝卡拉季奇（Radovan Karadzic）、姆拉迪奇（Ratko Mladic），以及克羅埃西亞的前將軍戈托維納（Ante Gotovina）的過程與所遭遇到問題。因為這個國際法庭依據其組織章程，起訴及審訊在南斯拉夫戰爭中犯下《日內瓦公約》中所定的：如違背戰爭法律與慣例、種族清洗（ethnic cleansing）、種族屠殺（genocide）和違反人道主義（crimes against humanity）等戰爭罪行（war crimes）之人。而波士尼亞塞裔的部隊指揮官卡拉季奇與其手下姆拉迪奇被控在戰爭期間在斯雷布雷尼查（Srebrenica）殘殺八千名手無寸鐵的波士尼亞穆斯林的種族滅絕罪。他們被控有「有組織、有計畫，並有意識的參與種族屠殺」。這場殘酷的種族屠殺是二戰的猶太大屠殺之後，發生在歐洲最大規模的種族屠殺。所有這些犯下戰爭罪行的人因此都列為代表國際法庭的檢察官卡拉所追緝的對象，他們構成了「卡拉的名單」。
卡拉在 2002 年審判米洛塞維奇的法庭上高聲說道：「種族屠殺、違反人道罪行再也不只是一種地區性的法院管轄範圍而已，對於這些罪行的追訴已經超越了個別國家的法院了，再沒有人是國際司法所不能及的…沒有人高於法律」。對米洛塞維奇的起訴象徵了國際法庭對於一個「主權者」的起訴，並宣佈了主權者的戰爭罪行。這可以說是歷史性的一刻。在 2007 年，國際法庭甚至宣決塞爾維亞共和國雖然對斯雷布雷尼查的種族屠殺案沒有直接責任，但負有能防範而不防範的疏忽道義責任。這是歷史上首先有國際法庭對於一個國家進行判決的先例。
正如電影一開頭的畫面所呈現哲學家黑格爾的一句話：「讓正義伸張，否則世界會滅亡」。這顯然是個極為貼切與意味深長的引言。因為這部紀錄片所要記錄與探討的是一個傳統國家「公法」（public law）止步的地方，是一個世界精神與國家主權角力鬥爭的歷史新階段，由於黑格爾深信國家是世界精神的最高階段的表現，因此，這部影片顯然有意以黑格爾來詰問黑格爾自己：為了世界不至於毀滅，國家主權是否必須被超越？主權是否依然還是法的終點與起點？
國際刑事法庭的首席檢察官卡拉，她手上沒有部隊與警察武力，除了幾名工作團隊中的幕僚助手，卡拉並沒有任何武力後盾。而且，卡拉的任期到 2007年 9 月為止。那麼，卡拉憑藉著什麼後盾基礎來穿梭各國行使其檢察官職權？
卡拉憑藉的主要是歐盟組織的吸引力。前南斯拉夫分解為諸多獨立小國之後，在戰後百廢待舉的景氣中，每個國家都亟欲加入歐盟。而被允許加入歐盟的一個談判與審查基礎中，「卡拉的報告」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力。卡拉手上握著關乎每個待審國家是否被歐盟接受的「大權」，因此得以周旋於各個國家之間，呼籲每個國家交出卡拉的名單中的戰犯，以此換取歐盟的入場卷。
這裡，牽涉到的是歐盟這個超越傳統主權國家的組織的歷史意義。什麼是「歐洲」？什麼樣的人民可以被納入歐洲，可以界定為歐洲公/人民？什麼樣的民族/國家可以成為歐洲的一份子？在卡拉的政治周旋中我們可以看到，歐洲共同體界定成員的一個重要因素並不只是經濟而已，歐盟不只是經濟共同體；成為歐盟的一份子還意味著，尊重或接受幾世紀以來由歐洲擴散出去的自由、平等的人道主義與人權精神。就影片所示，這意味著要成為歐洲的一份子就必須接受海牙國際法庭的約束，因此也就承認法庭的法律。16 世紀博丹（J. Bodin）所界定的至高無上、無法轉讓的主權（sovereignty）的權力必須轉讓予被超越。唯有如此，正義才得以伸張。
即使如此，卡拉的追捕過程並不是一帆風順的。相反，挫折無所不在，到處窒礙難行。國與國之間、大國與小國之間仍然處處是現實政治的外交計算。有國內的政治考量，有國際上的政治考量，卡拉的任期到 2007 年 9 月為止，但是國際外交合縱聯盟的進程完全不在卡拉所能掌控的範圍。主權國家顯然也並未走到歷史的終點。儘管卡拉大聲抗議：「我不涉及政治」，然而，卡拉的追捕行動卻步步都必須仔細進行政治計算與政治談判，來自俄羅斯的巴爾幹半島專家成為她不可或缺的重要幕僚諮詢對象。她甚至成為政論雜誌的嘲諷對象以及八卦題材。卡拉甚至必須進行輿論的攻防戰。
自從柏拉圖以來，西方的政治思想傳統中便一直以追求「正義」做為「政治性」的領域的唯一判準。政治/城邦就是追求與確定什麼是正義之事。然而，在今天，關於什麼是正義？正義如何而可能？如何追求一種正義的政治生活？這已經不再屬於政治的範疇了。如果我們同意本影片中引用的黑格爾的話：「讓正義伸張，否則世界會滅亡」。那麼，我們如何重新把關於正義的議題重新引入政治領域？或者說，正義純然只是法律之事？與政治無關？歐洲共同體把卡拉的報告視為決定歐洲成員的判準參考，無疑的具有令人深思的歷史性意義。
（作者為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會員，交通大學人社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