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國際人權影展影片評介：S21：赤柬殺人機器 (S21: The Khmer Rouge Killing Machine)

作者：葉虹靈

 

1975-79 年赤柬統治柬埔寨期間，全國有 170 萬人口死於飢荒、疾病、過度勞動、任意逮捕與殺害，至今仍是 20 世紀種族滅絕史的一個特例，不像盧安達或波士尼亞的慘劇，在柬埔寨，被殺的跟殺人的大部分是同文同種。一個內陸澤國的魚米之鄉如何變成人間煉獄，從一所高中改建的 S21（影片中所稱的吐斯廉 Tuol Sleng）監獄或許能具體而微的給出一絲答案。

 

赤柬的源頭是 1950 年代成立的「柬埔寨共產黨」，在波布（Pol Pot，即片中守衛們口中的「安卡」，柬語「組織」的意思）、農察(Nuon Chea)、喬森潘(Khieu Samphan)等人的帶領下於 1975 年奪得政權，1979 年越南入侵後下台遁入叢林打游擊，直到 1998 年投降為止。整個赤柬活動史跟隔鄰泰國、越南歷史情仇交織，及更大的美蘇冷戰架構密不可分。不過導演在片中對複雜的歷史背景，只以開頭幾行簡單字幕交代，倒是影片後段一位少年時期即加入革命隊伍的赤柬份子，道出初衷乃是為了反抗美軍的轟炸，稍微點出當年尼克森與季辛吉因為對於柬埔寨問題的誤判，而導致赤柬勢力崛起釀成重大悲劇的歷史緣由。

 

赤柬的上台其實沒有經過太充足的準備。在巴黎留學階段吸收了馬列主義養分的領導人們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決定一舉超越中國、越南與蘇聯，要建立純粹的社會主義社會。從史達林跟毛澤東等集體化運動得到靈感的赤柬，在 1975 年 4月 17 日攻佔首都金邊的當天，就下令清空整個城市，要都市人下鄉成為農業勞動力。毫無準備與配套的強迫遷徙使得大批人死於半途。接續而來則是更激進的廢除私人財產與貨幣，禁止宗教活動，關閉學校跟醫院，男女老幼都得投入集體勞動。結果導致生產力下降，糧食不足與疾病奪走了上百萬人的生命。

 

另外一些柬埔寨人的命運則更為乖離。他們被當成是間諜與敵人，在獄中飽受折磨後被處死，其中最惡名昭彰的當然就是 S-21 這個結合審訊與虐待的單位，有些人認為 S-21 不能被稱為監獄，因為幾乎沒人能被釋放，估計有超過 17,000 人魂斷於此，只有 7 人生還。S-21 在赤柬政權中的定位相當清楚，「保衛黨中央」是其最高宗旨。1978 年赤柬二號人物農察告訴來訪的丹麥訪客：「我們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來保護黨中央…如果要在損失兩三個領導人或兩三百名群眾之間選

擇，答案絕對是後者」。

 

捍衛黨中央的方法是找出敵人然後徹底殲滅。肅清外部與內部敵人正是 S-21 存在目的。每天都有大批被認為是 CIA 間諜、親越份子、蘇聯間諜等嫌疑人被送進去。在嚴刑拷打之下，承認各種荒謬的罪行，再牽連出另一批周遭親友。在波布一句「黨內細菌無所不在」的指示下，大批赤柬高層幹部也沒能躲過自己人的毒手。

 

導演潘思禮（Rithy Panh）是柬埔寨人，在赤柬暴政下失去家人，15 歲時從勞改營中逃出。他花了幾年的時間說服紀錄片中主角，兩名 S-21 的倖存者，還有多名前監獄衛兵、拷問者、醫生等，讓他們回到惡名昭彰的死亡現場回顧過去，彼此對話。

 

影片中前共產主義戰士們如機器人般，不帶情感地在鏡頭前「表演」當年的日常行動，審問與拷打自有一套流程與守則，如何喝叱不聽話的犯人，例行的內部檢討會議，在夜裡集體處決，還有面對女性囚犯的慾望與暴力等。生還者憤怒的詰問出觀眾心中湧生的不滿與心驚：沒有任何人覺得自己犯錯，沒有人吐露出一點點歉意與愧疚，人類的理性與判斷何在？至多，至多是面對鏡頭訥訥地表示不願回想殺人的片段，因為回憶讓人頭痛。每個人都像是套好台詞般，說自己是被情勢所逼，若不服從命令，可能沒命的是自己，其實也是暴政的受害者。

 

行兇者的說詞向來了無新意。第一線的執行者堅稱是服從上級命令，上層則推諉不知底下人的胡作非為。所以有 170 萬條冤魂但從來沒有人認/犯錯，赤柬倒台後國內的混沌情勢，使得除了極少數的幾本口述歷史外，對於歷史錯誤的檢討、和解、正義、寬恕的公共討論付之闕如，也沒有任何紀念儀式或論述來處理這些苦難。傷痕不可能自動弭平，過去十年來的每次大型民調，都有 80％以上的民眾希望展開法律追訴行動，許多人希望聽到懺悔、告解、行兇真相或僅僅是一句真心的道歉。

 

現在，由聯合國支持成立的國際法庭給遲到了三十年的正義帶來一絲希望。雖然波布已於 1998 年去世，但仍有包括 S-21 領導人康克由（Duch）在內的五名前赤柬高層領導人在押等候審判，法庭程序或許延宕令人不耐，柬國司法貪污收賄醜聞也從不間斷，但經此引發的公眾辯論與關注，可能是打破輿論長期沈默的契機。但國際法庭不會處理成千上萬名第一線執行者，在他們的作為中，混雜著多少自由意志、同儕壓力、順從權威或升官晉級的野心，旁人已經無從判斷。鮑曼

（Zygmunt Bauman）研究大屠殺的結論是：「令人震驚的不是這些悲劇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而是『我們』可能成為犯下這些罪行的人」，最平凡的人可能犯下最殘酷的罪行，堪稱是片中這些教育程度不高、生活貧窮且木然的人們帶給世人的警語。

（作者為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執行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