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生活記憶】邱毓斌/誰幹走了我的愛國簽名牆?
【戒嚴生活記憶】邱毓斌/誰幹走了我的愛國簽名牆?
文/邱毓斌(屏東大學社會發展學系助理教授、台灣人權促進會執委)攝影/邱毓斌2017/7/16
我整個國小年代,適逢國家風雨飄搖得厲害:二年級就遇到蔣介石過世,六年級則以台美斷交做終;再算長一點,幼稚園時被趕出聯合國,國中一年級發生美麗島事件。回想起來,整個童年時期過得實在驚險,渾然不知五年級國語課本裡,「偉大的中華」正在一路落衰。
蔣過世,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天昏地暗,因為連電視都變黑白的。整個學校如喪考妣,又是靈堂,又是全員黑紗;高雄市政府規定,各級學校所有學生都要輪番到西子灣蔣公行館哀悼,公車處就一車一車把小孩往哈瑪星隧道口送。隧道裡那擠滿人頭的烏漆抹黑,夾雜著小學生打鬧被老師嚴厲喝叱的聲音,遂成為我對西子灣的第一印象。
所以,長大後看到北韓的影片,其實我都笑不太出來,因為台灣以前就是這樣。
六年級的台美斷交,印象就多了。親痛仇快啊,同仇敵愾啊,風雨信心啊,莊敬自強啊,街頭巷尾倒背如流。電視新聞裡,或抗議美國特使、或捐款購機、或大學生寫大字報、或血書簽名。電視看著,看著,悲憤難當起來。抬頭問我爸:「是按怎阮學校無通簽名?」我爸說那是大學才有大字報牆可以簽。我不爽,救國哪有在分大小學的,就說我要自己做一個愛國簽名牆。
跑去找我正在改作業的老母,要了一疊八開的白報紙,跟我爸借了糨糊,就坐在客廳中央開始一張一張黏貼拼湊。大概是貼成了兩張全開的尺寸,佔滿了客廳的地板,我才滿意地停手。
每晚必來我家泡茶聊天的黃老師,走了進來,問說是怎麼回事,我爸解釋這個猴囝仔在做啥。結果兩個大人,一邊抽菸還一邊煞有介事指導我上面該寫什麼字。最後,我翻了老爸的美術字字典,用超特明體畫出了「鼎金國小自強愛國簽名牆」(之類的)。請當老師的媽媽明天早上幫我一起到學校貼出來。
這海報一做好,套句現在台詞叫做:「刷了很強的存在感」,只感覺跟美國斷交這下就有我的事了,遂一夜難眠。隔天一早,很興奮地把捲成一筒的海報扛在肩上走到學校。同學一見圍上來,又是好奇,又是嘻哈玩鬧。跟媽媽一起把海報貼在我們教室外面的玄關牆上,雖是拼湊而成的百納海報,但是看起來很有成就感。
但是,沒有人簽名。於是,我第一個簽了,其他同學也只是在旁邊看而已。後來,媽媽又走過來,看沒人簽,她就簽下了「吳隆霞」,其他幾位老師也簽了。同學看老師們簽了,就開始一擁而上,爭相簽名(那也是我第一次體會「看高不看低」的人情冷暖)。
每節下課,我們就去看,哇又多了好多簽名,還有人畫愛心,還有人畫國旗,好爽好爽。根據低我兩屆的妹妹回憶,她們班下課時還有相約跑來瞻仰這面愛國牆(可以用瞻仰嗎?),總之,到了中午,整張已經是密密麻麻,高雄市的鼎金國小沒有輸給電視上的台灣大學,大家都非常滿意。
午睡起來,我跟幾個同學又跑出去看。一看,整個傻眼!!幹,海報不見了!!!
嚴格來說,不是海報不見了,是「我的海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漂亮、更為大幅、更為氣魄的海報牆,上面是校長帶頭簽名,以及全體老師的簽名。同學們看到如此,大聲驚呼,也是一擁而上,開始把剩餘的空白之處補滿。
但是,我的海報咧?
回家路上,我媽才跟我說,好像有電視台聽聞高雄市有小學生自發在校內做愛國簽名海報,想要來採訪。校長一聽大驚,擔心學校被指控未盡責製作還勞煩學生自己製作,那還得了,於是下令,全校美勞老師中午立刻做成一面新的風風光光愛國牆。當然,如此一來,媒體也就沒有來採訪了。
「啊我的海報佇佗位?」
媽摸摸我的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後來大學開始參與各種社會運動,親戚朋友常跟我媽表達各種擔憂之意,我媽都說:「這個囝仔自細漢就按呢啊,國小就在做抗議海報了,擋袂牢啦!」
就這樣,台美斷交的諸多政經意義,於當年的我沒有多大體會,倒是讓我深刻認識到「當官的會撕我海報」這種政治現實。最後,一定要說的是,戒嚴體制下,有多少的反抗與行動,背後就有多少父母的提心吊膽與肝腸寸斷。等到為人父母之後,我才知道有一位膽子很穩、任何傷心擔心都自己吞、一路挺著兒子亂搞的媽媽,是多麼的幸福。吳隆霞老師去年底過世了,衷心謝謝她,陪我一起走過戒嚴與解嚴的年代。
資料與圖片來源:https://www.twreporter.org/a/memory-of-the-martial-law-period-yubin-ch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