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生活回憶】黃文雄/東犬島一九六三
攝影余志偉文 黃文雄(「刺蔣案」主角,曾任台灣人權促進會會長、國際特赦組織台灣總會理事長)
1962年我在政大新聞所讀完第一年,因為考慮出國,決定休學先服完預備軍官役。服役的前小段在本島,後一大段在馬祖的東犬島(現稱東莒),帶領一個加強排,守護凹形東犬港的西半部。
我和士官(那時也叫「老兵」)的關係似乎比其他預官好些。本來沒有意識到,後來因為排副告訴我,才明白和一件事有關。有一次排裡有位原住民士兵和一位士官放榮譽假,士兵來自南部深山,士官要去新竹辦件複雜的私事,兩人都說起不知道假期住哪裡的問題。我說,就到我家住吧!我家是日式宿舍,還算寬敞。後來就這麼辦了。家父當時是新竹縣管自來水瓦斯的公用事業管理所所長,還開工程吉普車帶他們視察工地兼觀光。以後也有一、兩例士官和士兵的榮譽假援例辦理。那時代多數本省人都怕和「老兵」有牽連,這事在老士官的圈子裡傳開了,我因此在他們之間有不壞的風評。
有一天,一位營部的士官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我們那連的政治指導員(現稱政戰輔導員)在營部說,我在排裡替士兵「開課」,還說了一些不算友善的話。我想問詳情,他欲言又止,最後只肯說;「你自己小心一點就對了。」
被指控在軍中「開課」
「開課」?根本沒有這回事。在今天,多數人會一笑置之,但在那段戒嚴時代的前線軍中,這種事可不能等閒視之。那天晚上我拿出紙筆,開始就各種可能圖解研判分析。
首先,有件事確實可能引發這個誤解。我們這加強排的防區是東犬港灣的西半部海岸,排部所在的碉堡在最西端的懸崖上,其他各班沿岸向東排開。做工訓練之餘,我們種菜、養雞、採海菜…。不像在本島住在營區那麼一板一眼的制式,一排人反而有一點像一個有好幾房組成的農村大家庭聚落。
我們這排原住民士兵特別多。在新竹頭前溪邊抓魚打鳥長大的我,一直有漁獵山林的夢想,特別愛和他們聊天,也嚴禁漢人士兵有歧視的言行。聊天時很多其他的話題當然也會出現,例如就學、就業、愛情、歧視等等,非原住民也會加入。我當然也會表達我的看法,有時出些主意,或幫點小忙。實情如此,「開課」是絕對談不上的。
其次,連指導員誤解也不是不可能。空間是個因素:不像在本島時全連住在一起,在東犬,政治指導員駐居的連部在港口另一端的東犬燈塔,與我們有段距離。如果因為小道消息而有誤解,也很自然。
主要問題在於「有些不很友善的話」和「你自己小心點」。我很感謝營部這位士官對我的關心,但這是猜想分析所有可能情形的時刻 :上述說法,會不會只是他自己的解釋?政戰人員的主要角色是灌輸黨國思想和監視其他官、士、兵,軍中人盡皆知,也有防備的警覺。如果他因關心而過度解讀,這也不難理解。
再來就是指導員的為人和角色了。除了全連在連部集合或全連做工訓練,我很少和他互動,當然更不像和連裡其他兩位排長那樣,多少有私交。但印象裡他和連長人都不錯。這是為人的部分,我所知不多。不過,印象中的為人之外,還有他的角色職務的問題: 這位政治指導員有多麼認真扮演他的角色?我聽過一些故事:有些指導員非常「盡責」找碴,有些反而盡力保護同袍。另外一個問題和他所屬的政戰官僚體制有關:他被要求做什麼例行記錄評估和報告?可能怎麼寫我?還有,那陣子是不是碰巧有來自上層的「業績」壓力,類似警察有時被迫攔檢車輛時會特別頻繁勤奮?
上述分析的狀況,我都不知道實情,但卻不得不考慮。我在新竹中學的一位同班同學曾因為義民中學案,在初中時就被關過;英語和地理老師曾是政治犯;更有一位忘年之友的新竹女中陳老師曾經「四進宮」,多少聽過這種事如何可大可小,如何難以找到標準。
因此,雖然庸人自擾或被迫害妄想症都不能完全排除,我還是不得不假設最壞的狀況,開始考慮如果——如果——有報告上去,有人開始暗訪明察時,他們可能找到我什麼樣的把柄?
在地下隧道中練槍
「開課」的事並不是我最擔心的,事實俱在,全排人都是證人,除非已經有某種預設,我不相信他們能查出、問出什麼。我很快想到的,反而是在地下練槍的事。
東犬港原來有海防砲。舊式海防砲的射擊位置不能比海面高太多,所以懸崖上的我的排部碉堡旁邊有一條隧道,向海邊蜿蜒而下,在靠近海面的地方有一列海防砲,我第一次去查看的時候,已經生銹不堪,廢置多時。我卻注意到,隧道有些分支是從泥土而不是岩石開鑿出來的。荒島生活有時很無聊,前線的軍官每晚必須巡視分散的各班,為防對岸「水鬼」過來摸哨,配有實彈的四五手槍,子彈和四五步槍通用,有士官幫忙,在前線取得不難。我內心那個長不大的小男孩開始心癢:全ROC可還有比東犬這個隧道更隱密方便的練槍處所?
隧道入口就在排部旁邊,鑰匙歸我管,排部很多時候也只有我、排副和傳令兵。不是我那時就準備刺殺誰,純粹因為無聊和好玩,有時候我真的就到隧道裡找泥質的隧道分支(泥質的才不會子彈亂飛而傷到自己),點起蠟燭練槍。
這不是什麼滔天大罪,最壞的懲罰應是記過、申誡、禁假之類。但如果查到這事的人有心從政治角度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調查的人如果往後查,我的過去也有些「劣跡」,例如因為看不慣新竹空軍基地有些美軍飛行員開著吉普車橫衝直撞,非常囂張,我曾和新竹中學、新竹女中的幾個朋友裝成情侶,在台北大鬧劉自然事件時,乘勢用彈弓攻打他們在新竹市區的「軍刀機俱樂部」。過程中有一位同學是運動健將,選擇用手拋射而不用彈弓,靠太近而被捕。雖然因為辛志平校長的排解保護,我們都沒事,但極可能留有記錄:所用彈弓還都是我的手筆。
又譬如我當時的禁書來源: 一些左傾的美國學生和僑生。所謂的禁書,需要一點解釋。就美國學生而言,這些書都是他們在美國的大學圖書館可以借到的,在台北國際學舍的房間裡也隨處擺著。KMT可以因為偷看禁書而找我麻煩,但應該不敢動他們。不過,僑生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時東南亞有共產主義運動,參與的華人很多,有些華僑家庭不免有成員出事,我這些朋友都是因此被家長送到他們認為最「安全」的反共台灣來的。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參加運動,但耳濡目染,政治上比我那代的台灣學生都有更成熟的認知和安全警覺,自成一個謹慎的小群組。如果因為查我而牽連他們,那就很難原諒自己了。
接下來,就是為防萬一該怎麼辦了。有那麼多不清楚、不確定的因素和可能,「對案入座」就「開課」一事向指導員解釋,顯然不是好選項,不只可能「弄巧成拙」而「弄假成真」; 更重要的是,必定會被逼問出誰給我警告,傷害了那位關心我的士官。
還有其他的路嗎?大概到第四天傍晚,我躺在海邊礁岩上小睡醒來,才想到無可奈何中的唯一辦法。
東犬島荒謬劇
政大曾經是黨校(中央政治學校),我在政大新聞系和新聞所讀過,有不少黨國關係深厚的老師,像曾虛白、馬星野、謝然之、徐佳士、王洪鈞…。在那時代的復興崗政戰學校訓練出來的政工人員的眼中,這些老師應該都是仰之彌高的人物。假設指導員還在對我初步起疑或不滿的階段,我是不是可沿這個方向不著痕跡地佈置點什麼?以改變他對我的觀感?
研究所第二年必須寫碩士論文,我本來已經想好題目,因為這事,讓我從論文題目想到一個辦法。我開始注意這些老師的活動,剛發表或已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等等。下一步是假裝還在找論文題目,找出他們的書文中一或兩個可以和碩士論文拉上關係的問題,寫信向他們請教。我下了點功夫,每封信都等於是一篇短文,有的還引用了英文文獻,務求讓他們覺得我是認真的,不像有些研究生是在套交情。我知道連指導員會檢查信件,為了讓他注意但不會覺得整件事不自然,還排出寄信的時間順序表。
1962年那一代,研究生還不多,有公費和免費宿舍,而且還有研究生被視為潛在老師班底的說法。如我所料,多數老師都回信了。其中除兩、三位是親自回信,其他我猜都是秘書代筆,但回信都有共同點: 稱呼都是「文雄吾弟」之類,還有,多數都寄文章或上有題字的著作來。甚至還有位師母寄來一個小包裹。
這唯一最後的一步有效嗎?我只知道一個事實,1963年8月或9月退伍回台灣的時候,我的考績居然不錯,聽說主要因為本排修路成績出色(這要感謝排裡特別多不偷懶、不怕辛苦的原住民兄弟),我還被指定為當屆退伍預備軍官的帶隊。
可是,這個結果,不能回答寫那些信是否有效的問題。這個問題背後有很多假設,我自己也不知道其真假或真假程度的假設。前文說過,連指導員的確在營部說了一些話,但我不知道那位營部士官有沒有過度解讀他所聽到的話;我也不知道連指導員是否真懷疑我什麼,懷疑到什麼程度;有沒有行動,或什麼行動。我只能做最壞的假設,甚至在最壞的假設下又做了不那麼壞的假設:例如從以前認識的復興崗人對那些老師仰之彌高,假設連指導員也會如此,讓自己多少能做點什麽。
假設,假設,一層層的假設。
所以寫那些信有沒有用的問題,我是無法回答的。舉個例子,如果那位士官的解讀有誤,這一切不就多此一舉?但我也可以從另一個方向舉例:我是安全退伍了,但是,我又怎麼知道「對方」不是放長線釣「大魚」,等我回台灣…?
這就是那個戒嚴時代心裡多少「有鬼」的人的困境。還好的是,我居然在寫那些信的半年裡長大了不少。寫到最後幾封信的時候,一股強烈的荒謬感上昇擴散,竟然有不少覺得好玩的時刻。
我生平第一個政治反抗的動作是唐吉軻德式地抗議母語被欺壓,在高一時花了1年多時間逼自己練掉北京話的捲舌音(以致於今天用電腦寫中文時得用手寫輸入)。1963年終於讓我看清該走的路了:盡我之力,讓別人不必經歷我的東犬島荒謬劇。
(註:文中小標為編輯所加。)
資料與圖片來源:https://www.twreporter.org/a/memory-of-the-martial-law-period-wen-xiong-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