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杜銘哲——在杜孝生終獲平反之後

 

 

 

促轉會近期通過杜孝生案的平反,此案被視為落入白色恐怖縫隙中的案件。對受難者及家屬而言,其後的人生更是面臨族群及政治受難者身份的雙重難題,有別於一般政治案件。為了讓大眾更加認識這個案件,我們與杜孝生之子杜銘哲先生展開對談,並將對談以問答的形式呈現,希望能讓讀者更加貼近地認識此案究竟如何影響了回不去部落的杜家。

 

杜孝生小檔案:為「高一生、湯守仁等叛亂及貪汙案」同案被告,罪名為「共同連續侵占公有財物」、「共同連續尅扣職務上應行發給之財物」。1952年入獄,4年後出獄。過去受限於《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第二條第二項之規定,而無法獲得補償及平反。(詳見模擬憲法法庭網站

 

杜銘哲小檔案:1959年出生,為杜孝生的么子,近年致力於平反其父親的案件。

 

 

Q:大概什麼時候意識到家裡發生的事情?

A:對於父親的事情,其實一直都不太清楚,但從小覺得家裡氣氛很怪,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至於感覺到是政治案件,大概是高中的時候,更清楚認識則是1980年代原運的開始,才比較清楚知道二二八事件。湯守仁案就是從二二八事件延續到白色恐怖時期,收網的時間則是在白色恐怖時期。用時間點切割認為是白色恐怖時期,但是在白色恐怖之前,湯守仁和高一生在當時就已經被監控。

 

Q:成長過程中,父親會提到族群、部落的事情嗎?

A:我父親出獄後就無法再待在部落,後來搬到大埔。我在大埔的時候,同儕都會說我是番仔囝,再來鄒族裡,大埔其實離茶山、新美這些地方比較近,這裡的族人在補物資的時候,會來到大埔,有時來我們家看病。我跟我父母親講日文,但族人跟父母親講另一種話,他們來的時候跟我父母親講的話,讓我感覺到我們好像是一樣的族群。奇怪的是,我父母親從來沒有講我們有什麼親戚、在哪裡。所以其實是很少講族群或部落的事情。我父親在部落是被排斥的,等於被迫離開阿里山鄉,在白色恐怖中被迫跟母體文化切割。所以我父母親都不講親族關係,是這個緣故。

 

Q:父親提過自己被逮捕或在牢裡的事情嗎?

A:都沒有過,都沒有談過。只是我有印象是,我媽媽會阻止我去談政治。

 

Q:成長過程中,有明確感覺到自己是政治受難者後代的時候嗎?

A:我這幾天跟高一生家、廖麗川家、湯守仁家他們的第二代有在談論,我們發覺到每一家命運都不一樣。高家跟湯家跟我完全不一樣,我們是被母體文化切割,但他們都還在部落。湯守仁被槍決之後,他媽媽的娘家那邊把他們接回家裡,有妥善的照顧,等於娘家那邊還算有力量去守護他們。所以他們沒那麼嚴重的被同族指指點點的狀況發生,但遇到的是在成長過程中,像是念書回家,遇到管區來監控。

 

Q:父親這些事情,對家裡其他兄弟姊妹有什麼不一樣的影響嗎?

A:我們家6個兄弟姊妹,前面4個是在父親入獄前出生,曾經經歷過爸爸不在的時間,我是父親回來之後才出生的。我大姐受到的影響是最大的,可能是受到的歧視也最多,她後來就把自己武裝起來。最荒謬的事情,我跟我兄弟姊妹是用台語講話,我們在家裡離開部落之後,自我認同與文化支離破碎,我們需要重新去找我們的認同。

 

Q:在替父親爭取平反的過程中,有沒有想放棄的時刻?是什麼讓你堅持下來?

A:沒有想要放棄過,但我的心態是我不強求,因為過去平反看起來就不可能,但我沒有想要放棄。我不放棄的原因,是因為自由民主的追求,我認為台灣不斷在進步,所謂的不放棄,是認為它還是有可能,我們不是停留在威權時代,台灣在往前走,有一部分的潛在原因是,我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個案件的情形,只是覺得不要放棄,但不要強求。

 

Q:在平反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A:困難很多,像是一開始我連要找誰都不知道,後來又遇到受限於補償條例,因為不是內亂外患罪名不能補償的問題,就等於是又被切割掉了。

 

Q:現在成功平反,有沒有想跟父親說的話?

A:其實我在成長過程中,在比較年輕的時候,大概高中到20幾歲期間,我看到我爸爸跟外界的那種應對,我常常會覺得他太過卑微與謙虛,你為什麼要教我這樣卑微的方式?一直到最近我才發現到,他是用這種方式來保持良善。他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你想他是鄒族第一個醫生、日治後期唯一進到帝大醫學院念書的人,可是他卻遇到這樣的事情。但就算是這樣,他也沒有放棄用善良的方式,跟這個世界做互動。因為這樣,那個良善的種子就種到我的心裡。如果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跟我父親說的話,我會想跟他說:「你可以安心,你的名字已經在阿里山重現。」

其實在模擬憲法法庭前,在阿里山,年輕人是不知道杜孝生的事情。今天我覺得最安慰的事情是,我父親的事情是重新被知道了,這件事情對我父親來說意義會非常重大。

 

Q:接下來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A:之後有可能會寫一個家族紀錄。我們回不到過去了,如果我們沒有家族紀錄,後代會沒有根。可能會寫一本書,包含我的經歷、包含給年輕人的想法等等,我從小跟漢人成長在一起,跟在部落長大的人不一樣,會看見兩邊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文化衝擊,當然,我現在算是已經修復了。但就算是現在,部落的年輕人要到都市,也會遇到衝擊。但我現在不會有衝擊了,因為我內心很清楚知道我是鄒族,不管我外表看起來什麼樣子,講的語言是什麼,住在哪裡,我還是我。

 

 

 

訪問:蔡喻安
紀錄:蔣聖謙

特別感謝:杜銘哲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