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樂活與歷史否認

柯朝欽(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理事,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系助理教授)

本文刪節版刊登於 2009/4/23 中國時報觀念平台

 

4 月 18 日星期日下午,我與幾個研究生一起赴景美人權紀念園區參訪。他們是今年本人參與政治犯口述歷史計畫中的訪員,特別邀請他們來此參訪,親身浸淫與目睹過去囚禁政治受難者的監獄。我們的參訪行程大約在兩週前敲定。如今適逢馬政府更動景美園區管理方向新聞。我認為有必要將現場實地觀察報告公諸於社會,提供另一種聲音。

當天一到園區入口處的新蓋水泥建築物上,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單調的水泥牆上貼滿了一張張鮮豔亮麗的街頭攝影作品。建築物窄道本是特地為參訪者所設計的肅穆水泥牆,象徵此地曾是拘禁人犯的監獄之地。但是,在這些水泥牆上掛滿色彩鮮豔如雜誌廣告般的攝影作品實在是突兀至極,我凝視每張照片,完全無法理解這些相片與「人權紀念園區」有何相關。

 

往前走,在小廣場樹下,師大美術系的學生正舉辦畫展,因此廣場擺了數桌的餐點。我帶學生們往第一法庭走去,準備向 80 年代出生的他們解說「美麗島事件」,因為該法庭正是美麗島世紀大審的地方。2007 年第一次來時,整個法庭滿滿的相關資料,栩栩如生。如今,門口卻坐著幾個學生式的工作人員大聲歡迎我們參觀,並表示裡面正在播放所謂地方文史工作者的紀錄片。瀏覽文宣品之後,才發現原來是一個關於賞鳥、自行車與登山步道有關的「文化工作室的紀錄片」。

一股荒謬感與忿怒感油然而生。什麼跟什麼阿,這麼重要的世紀大審法庭竟然被封閉起來,播放國家公園遊客解說式的周末休閒步道影片?這就是所謂的「文化團體」進駐?更誇張的是,法庭後面洗手間前的置物堆中,堆滿了本來是法官席上的絨布座椅。椅布積滿灰塵不說,在陰雨綿綿的走道上,這些歷史物品難道不會發霉腐朽?

離開第一法庭,讓我們更驚訝的是園區主體的看守所大門上鎖封閉。各主題館也都貼上了維修施工中的封條。我們才發現今天是白跑一趟了,有些同學是專程搭車北上,只好找工作人員代為開門。雖然很感謝他們一一為我們打開多道門鎖,但是依然感嘆,為什麼網站上沒有封館的訊息?難道我們這些要參觀景美監獄的人是來「插花」的嗎?我們在錯誤的時間又走錯了地方嗎?為了師大美術系學生的畢業畫展,兩個人權主題展場的內容全部被搬移。但畫展入口處還看得到被移到角落的受刑人名冊展台。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到處充滿荒謬挪動的對比畫面。

十八日星期日是人權園區正常開放的日子,而這裡是昔日的景美看守所。因此,我們並沒有在錯誤的時間走入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應該是那些在歷史性法庭中招商與招客的文化休閒產業者,錯誤的是選在這個特殊空間中辦與園區主題無

 

關的畢業展的師大美術系師生。難道他們全無唐突之感?難道這是台灣社會的人權教育的果實?

 

一下午心情極端複雜的參觀後,我完全無法同意文資會主任王壽來以「過於肅殺之氣」,以「柔化」與「活化」以及「浪費空間」的理由來招請「文化團體」入駐人權紀念園區的作法。事實上,當天的行程使我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文化產業」的氣息。中產階級的「樂活」的文化產邏輯絕對不同於「景美軍事看守所」所凝聚的人權歷史記憶之文化邏輯。這兩者也不可能如馬英九總統所說的,「歷史資產的活化不必然會和人權歷史的保存有衝突」。任何一個有歷史感的公民在四月十八日星期日當天拜訪景美人權園區時,其感受到的絕對是衝突、荒謬以及無以名狀的憤怒。

 

我不禁要說,這是一種變相的「歷史否認」(historical denial)。新執政的文化官僚試圖以中產階級的「樂活邏輯」來取代、遮掩,以及抹除本來就一定會是沉重的、肅殺的,人煙稀少的政治暴力歷史遺跡。在人權紀念園區的改名爭議中,我希望那一天的行程感想能提供給台灣社會對於「景美軍事看守所」這個「非地方」(non-place)有一個「非樂活式」的思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