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牆倒塌25周年,那些逝去的生命

資料來源:紐約時報中文網2014/11/9報導

這是1989年11月9日柏林牆倒塌後的第二天早上,有史以來最好的派對,以及它帶來的喧囂和欣喜剛剛結束。28年過去了,東柏林人為自己終於能夠前往西柏林而感到前所未有的驚喜。

金特·陶布曼(Günter Taubmann)卻有着不一樣的感受。他說,就像「進錯了電影」。八年前,他的獨子托馬斯(Thomas)在試圖越過柏林牆時遇害,是在那裡喪命的138名死者之一。1961年,為了阻止德國人大量逃離貧窮專制的東德,共產黨豎起了這道圍牆。

到了此時,卻有同事在這個神奇的夜晚從西柏林往返,並講述着自己的見聞。對於他們長期擁護的秩序的終結,這些共產黨同志展現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在托馬斯去世時並未表示哀悼的那些同事,突然關心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們直接開始說,『多倒霉啊!你兒子本來可以等等的,』」陶布曼回憶着,聲音裡帶着諷刺的味道。「我通常是一個冷靜的人,但在那種時候,我變得怒氣沖沖,乾淨利落地把他們都趕走了。『趕緊從我房間里滾出去。』」

他們一走,「我就向一些同事傾吐心聲」。他們曾不顧秘密警察的恐嚇,前去參加了托馬斯的葬禮。

對大多數德國人而言,11月9日這一天值得慶祝的不僅僅是柏林牆的開放,還有隨後發生的事情:東德和西德的融合,以及一個如今引領歐洲的統一而繁榮的德國的崛起。

不過,對部分德國人而言,這一天也喚起了有關東德的記憶。那是一個充斥着告密和猜疑的國家,公共領域僵化,個人充滿絕望。對那些有家人和朋友在柏林牆遇害的人而言,這種回憶尤其深刻。在他們那裡,對柏林牆倒塌的慶祝因為悲劇而黯然失色,讓他們想起了失去子女、配偶或兄弟姐妹的創傷。

要追蹤這些受害人,需要探究當代柏林種種魅力和美妙的背後,深入到完美無瑕的花園和住宅的內里。大部分德國人如今在這樣的地方過着井然有序的生活。然而,在離第一批受害人遇難已過去50多年,離數百萬因冷戰分離的德國家庭團圓已過去四分之一世紀後,痛苦的烙印依然揮之不去。

在試圖越過那道96英里(155公里)長的堅固圍牆卻遇害的人當中,絕大部分是一二十歲的男性青少年。受到冒險念頭誘惑的人,在最初幾年遠比最後幾年多。不同於西德和東德為每一次逃離附上的英雄或背叛的宣傳性說辭,真正逃離或試圖行動的人中,並沒有多少抱着純粹的政治動機。

在1981年12月12日和13日那個陰鬱的周末,26歲的托馬斯·陶布曼試圖在東德和西德鐵軌並行的一個地方翻越柏林牆。他曾在大學期間退學,當時已經離異,並且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行動的當口,波蘭宣布了戒嚴令,東德和西德領導人在舉行會晤。後來,托馬斯的父母被警方單獨審問。他們從未聽到過確切的真相,但托馬斯似乎是遭到了一列火車的碾壓。

他的母親伊麗莎白(Elisabeth)是一名護士,同時在東柏林一家法院擔任非專業法官。這家法院也是托馬斯本應該接受入店行竊指控的地方。伊麗莎白從來沒有從兒子的死中走出來。「她得了心臟病,因為這個過世了,」她的丈夫說。他現年80歲,精神矍鑠。

在妻子1999年去世後,陶布曼先生提請查閱秘密警察的文件。直到那時,他才讀到了托馬斯為「親愛的媽媽!親愛的爸爸!」留下的信。兒子在信中料到父親會更堅強,因此懇求他「幫助媽媽度過難關」。也是直到那時,這位父親才確定地知道,兒子真的打算逃離,卻沒有告訴任何人。

至於是什麼促使17歲的阿謝爾·漢內曼(Axel Hannemann)在1962年6月計劃穿過斯普雷河來到西柏林,將永遠無人知曉。他在告別信中說,「我成功了之後」,會公開自己的動機。52年過去了,他唯一在世的手足、比他大七歲的哥哥于爾根(Jürgen)仍然淚流滿面。

「他做的事,太沒有意義了,」于爾根·漢內曼在位於家鄉科特布斯附近的自家小屋裡若有所思地說。「我根本沒法理解。我們關係很好。我愛他。」

阿謝爾試圖逃脫時,柏林牆建成還不到一年,是共產主義者為之狂熱的對象。于爾根·漢內曼說,最終史塔西不再審問阿爾謝的同事,還有他舞蹈課和網球俱樂部的朋友。阿謝爾的大膽行為——他跳上了一艘前往西柏林的貨船,被人發現,隨後跳入斯普雷河,在西岸人的注視下遭到射殺——成為了歷史的塵埃。

幾十年的歲月沖淡了失去親人的打擊,但從過去兩個月的採訪中可以看出,每個家庭仍然深藏着痛苦——尤其是因為,射殺他們親人的邊界警衛都沒有受到比緩刑更嚴厲的懲罰。關於柏林牆荷槍實彈的哨兵是否接到了擊斃命令的法律糾紛讓這些士兵逃脫了責任,卻並沒有給受害者一個說法。

如今在柏林,遊客們可以體驗一把「柏林牆旅遊」。在美國和蘇聯佔領區之間的關卡,也就是被稱為「查理檢查哨」的地方,經常播放影片,還建起了一座博物館。在伯恩霍莫大街——柏林牆首先被打通的地方——一座橋上雕刻的碑文記載了1989年11月9日的活動。橋下的鐵軌就是托馬斯·陶布曼殞命的地方。

金特·陶布曼並沒有多少紀念的心思。他很高興,自己和妻子聽從了她的直覺,在悲劇發生後主動聯繫了托馬斯的前妻和兒子比約恩(Björn)——父親死時,他才五歲。今年秋天,他們的重孫女就要上學了。

不過,當陶布曼描述日期時,托馬斯就是他的坐標。「今年,他該有59歲了,」這位父親若無其事地說。

托馬斯和他母親的墓地,距陶布曼只有20分鐘步行的路程。他每年至少去看望他們一次——7月22日,托馬斯生日那天。「我只是在墓前放一束鮮花。然後去酒吧,喝啤酒。」

「好難過,」他接著說,「一直如此。」